本科周凡琛
我初来武汉的时候,对他是存了点儿怨气的。
军训的时候,溽暑难消,大雨时至,一周的衣服都晒不干;而且,雨中踢步子更是家常便饭,彼时秋雨急急切切、无孔不入,黏黏地打湿一身军训服;一个月的学校生活后,我几乎是逃一般地挣脱他的束缚,回到了家乡。
再来时,却是少了家人的陪伴。我随着涌动的人潮,踽踽下了火车,走过长长的甬道,大包小包的背了一身。一直面无表情地完成检票、出站的事则,陡然醒转,回头顾望,却是“汉口”两个大字在依稀的晨雾中笑意清浅。
突然间风清月朗。
那是我第一次觉得,武汉城,更像是我的男朋友——他在我每次疲惫不堪地下了火车,神色倦怠之际,张开双臂对我说:“你来了。”
不需要任何的甜言蜜语,只需一句安静妥帖的“你来了”。
后来渐渐的,我感觉到,武汉其实和华科一样,工科情调更浓一些。别人若让我介绍男朋友,我一定会说他是精通文史哲的工科男——但他究竟是个工科男,骨子里的沉稳认真、踏实肯干,那么不容置喙;不但如此,在我心中,他还是有为青年,一支只涨不跌的绩优股。
但他很少风花雪月。记忆中,他只跟我开过一次玩笑——那天我和同学在试衣服,店主一遍遍地建议我穿厚一点,武汉的冬天不是闹着玩儿的;当时我就随口问了一句,这里能有多冷啊,只见店主一脸郑重地对我说:“都能达到零下一两度呢!”
我和同学听到后,随即笑出了声。
姑娘我最起码住在江苏,秦岭淮河以北,堪堪算是个北方人,零下十度的见识还是有的,所以一听到店主的那句话,就咯咯地笑了。
可是后来,自溽暑之后,他却是让我感受到一次祁寒。他的冷冽不体现在数字上,而是在体感上——就是潮潮的冷,一点一点地像小虫往关节里钻,任是再厚的衣服也挡不住,我的腿也因此痛了一个月。这次的玩笑,或者说是教训,让我感觉到,他在向我无声地宣示自己的正确,至此之后,我始终根据我第一年的经验,依着他的建议做事,小心翼翼,亦步亦趋。怎样照顾自己,怎样关心身边的人,他从不让我耍花招。有的时候,和工科男谈恋爱,你得依着他一点儿——他用数据和定理证明他是对的,你究竟是说不过他。
寒来暑往,秋收冬藏,2015年翩翩而至又翩翩而去,林花谢了春红,又迎来初夏鎏金的蓬勃朝气。那时候,我决定一个人去南京闯闯。
南京是我家乡的省会,我的很多高中同学也都在那儿读书,按理说多少会有点不一样。
但事实证明,很多故事发展到现在,都渐渐剥落了它本来的面目,斑斑驳驳地露出它的底子来——过去的信仰或许一朝崩溃,曾经的至交可能全盘否定。第一天晚上,在因住处问题和朋友发生分歧后,她将我放在车站,扬长而去。
那一刻我决定露宿街头,就算被人拐了药了毒晕了卖到深山叫地不灵呼天不应,也绝对不回去求她。
半小时后,我终于坐上了那辆带我跨过半个金陵城的公交车。我那时一遍遍地问:“师傅,到了没有?”生怕自己坐过了站。每问完一句,我都会回到座位上,紧紧攥着自己的包,像是一条神经错乱的鱼。
墨池一样的深夜,周围浮动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,我害怕,并且深深感觉到来自陌生城市的恶意。
我突然好想我那个沉默木讷的男朋友,想着君在长江头,我在长江尾,想着此时我若在武汉,他定然不会让我受到这种彻骨的悲戚与孤独。
我打开手机,借着光,看到闺蜜给我留了言,她还不知道我来了南京,她说:“阿琛,明天早起,我们一起摘草莓!”
眼泪扑簌簌地就下来了。
直到那天晚上,我才在心底里念起他的好来,我再也不去嘲笑他作为工科男的不解风情,也再也不去反诘他不时表现出的绝对权威。在他那里,我感觉总会有一个心安的归处——尽管有时沉默寡言,不善言辞。他会在每个我戴月起床的清晨,递上一碗酱香四溢的热干面;在我思念故乡的节日,叫上一群伙伴与我共度;在我张牙舞爪的狂妄年岁,如同青锥铁锤,摔打我,磨练我,一声不语地砸痛我,让我微微平息掉一点一滴的妄念。
他一直一直为我做了很多事,但是他从来都不告诉我,默默地做了这么多。
庄子说,天下有大美而不言;我却感觉到,至爱,也是无言的。
不在于他说了多少我爱听的话,逢迎了我多少执拗的一意孤行,而在于,他对我的错误申以炯诫却予以宽宥,每一个叮嘱都炽挚热诚。痛苦的时候,让我一想到他,就像吃了菠菜罐头的popeye。
我也打算认认真真地和他谈一场为期四年的恋爱了。我还发现,很多时候,我对他都有所误读。比方说以前,我不喜欢他过于朴素和不解风情的装束,而现在,我却觉得楼宇干净利落、街道简洁低调是件好事。他就像辛亥革命馆前中山先生的雕像,或是华科大门前毛主席的雕像,巍峨大气,用了同一种素材,同一片色调,平整的线条和简洁的勾画,让人感到整个人不施粉黛、不落窠臼。
我也决定用同样的心态去包容他、理解他,走遍他心中的每一寸沟壑,细细描画他今生今世的模样。
我想,等我成家立业,也一定会时不时地抽出时间看他一次。
那时他会张开双臂,浅浅地说一句:“你来了。”